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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在线 | 半文:三条腿支撑着的亲娘

来源:四海鼎沸网 编辑:焦点 时间:2024-04-29 00:34:57

作家在线 | 半文:三条腿支撑着的亲娘

■ 半文

才到村口,就看见了母亲。文条

我突然感觉:这个我几十年来一直喊着娘的腿支女人,已经不像个女人。线半这个原本穿着红嫁衣有了红扑扑的文条脸蛋的小油菜一样鲜嫩嫩的女人,现在,腿支站立在村口,线半像一棵站在秋风中的文条衰败的芦苇。雪白白的腿支苇花,在她的线半头顶浮动。在我离开的文条十年里,三千多个平凡而琐碎的腿支日子,抽干了娘生命深处的线半汁水。娘的文条腿,细了。腿支娘的手,粗了。娘的脸,像一张陈旧的报纸,被岁月的巨手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灰暗而平静。娘的眼里,有水,但没有涟渏。娘老了。老去的娘,在村口,弱化成了一个让人遐想的符号。

娘左手拄着一根光溜溜的苦楝树的枝条,伸出枝条一样的右手,接我的行李。我伸出两只手,接住了娘。娘多轻啊。娘多像一个骨感的美人。娘骨感的双腿,甚至撑不起一副轻盈肉体,不得不用一根同样瘦的枝条撑着。

躺在夜的怀里,好几回,我醒过来,睁开眼,穿过老屋空洞洞的天窗,看见娘撑着那根光溜溜的枝条,向天上走去。娘在一条虚无的路上,走得很精神,和十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一样精神,顶着一头雪白白的苇花,用三条腿,迈开大步,在月光下走得精神抖擞。我想喊住娘,娘不回头,一直朝天上走,越走越远。远得,像一颗雪白白的星星。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白。娘站在床前,三条骨感的腿,分成一个正规的等边三角形,支撑着娘。娘真的还像过去一样精神。不过,多了一条腿。我想起小时候娘给我猜的一个谜:

“小时四条腿。长大两条腿。老了三条腿。”

我思来想去,不得谜底。现在,突然明白了。儿时,我们都是用四条腿,用爬的姿势,触摸这个世界。长大后,我们用两条腿,丈量这个世界。等到老了,我们开始用三条腿,支撑一个即将倾覆的世界。娘把我从四条腿,拉扯成了两条腿。也把自己,从两条腿,劳苦成了三条腿。娘成了我成长的领路人,而我,却不幸成为娘衰老的见证人。四条腿、两条腿、三条腿,这真是一个让人悲喜交集的生命历程。

娘很高兴。娘看见我醒来,甚至用三条瘦腿小孩子一样蹦了一下。娘递给我一块热气腾腾的新毛巾。娘像款待一个贵客一样,款待她的儿子。娘一定不会知道,在热气腾腾的新毛巾下,我流泪了。多少年来,在无数只白亮亮的一只比一只高级洗手盆前,都不曾有过的幸福的感觉,在热气腾腾的新毛巾下,忽然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新毛巾里有来自遥远旷野的棉花的气息,多少年来,我几乎已经遗忘了这样一种气息。娘一定在很久以前,就准备用这一块100%纯棉的毛巾,迎接我的归来。这块柔软的毛巾,一定和娘柔软的思念一起,在木箱深处,深居简出。我把毛巾紧了紧,又紧了紧,娘纯棉的温暖,全都在了。

我坐着,像个贵客一样。看着娘突然轻得像一只小鸟一样,用三条腿飞来飞去。娘把过节时才吃的旱饺,团子,荷包蛋,都摆上了桌。香气四散开来。这封存在岁月深处的香,像被谁失手打翻的一坛女儿红,我突然感觉自己醉了。旱饺、团子、荷包蛋。荷包蛋、团子、旱饺。一口一个。多少年来丢失的家的气息,一闪间,都回来了。我大口大口的嚼着,娘支着三条腿看着。娘和我,都被同一种气息陶醉着。我叫娘坐,娘不坐。娘说她愿意就这么站着。看我。

我不知道娘怎么用一个早上,捣腾出这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自己历经辗转后,竟睡得这么瓷实,连娘剁馅的“笃笃”声,都没听到。或者,娘为了不惊醒酣睡的儿子,在手上在菜刀上在砧板上,安装了消声器。在娘悄无声息的早晨里,我把多年熬的夜,都补了回来。我抚摸着肚子。娘也用目光抚摸着我的肚子。我出了门。娘一定用目光抚摸着我的背。我感觉到了背上一片目光的温度。

这个院子,十年来,并无多大改变。两条腿的鸡,在一成不变的位置,挖坑。用坑里的泥,为自己沐浴。没阉的公鸡,逃过了一把刀子的疼痛,快意而肆意地满院子撵小母鸡。鹅是肃穆的,像一个贵族一样,看着我这个突然闯入的陌生人。四条腿的狗,喧闹之后,挨了母亲一棍,就安静下来。只有猪,哼哼唧唧地,表示着对生活的满意。这个院子,像一个拥挤的世界一样热闹。两条腿的动物,四条腿的动物,都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找到了伙伴。只有三条腿的娘,在热闹中,孤独着。

娘看我出了院门。看我消失在路口了。还站着。直到我回来,娘还用我临出门时那个姿势,站着。三条瘦腿,分成一个等边三角形,安静地站着。

我在村里,看到了更多三条腿的人:阿根伯,三叔,五嫂,四舅。都熬成三条腿了。三条腿的人多了,娘的孤独,该淡些吧。阿根伯问我国庆何时回来?五嫂说阿飞该回来了吧?三叔问小萍?四舅关心他儿子阿兴。我都回答不上来。村子里两条腿的人少了。三条腿的人,即便凑在一块,也不会像一群鸡或猪那么热闹了。或许,再十年,再二十年,等三条腿的人,都背过身去,一条腿都用不上了,这个村子,就该从地球上消失了。

我想象着若干年后,满村荒草萋萋的黄昏景象时,抬头,就望见了娘。娘的眼底,也盛开着一朵黄昏。一朵安静的黄昏。一朵黑白底色的黄昏。

娘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大红大紫的盛放。娘看着我像十年前一样,把一段行程,背负在肩上的时候,眼底的黄昏,低旧宁静,只是色泽,更为黯淡,夜的色彩,在上涌。我无法狠下心,用一把锋利的刀子,割断这样一缕眼神。我知道,我在背负起一段行程的时候,也背负起了一缕扯不断拉不完的目光。不论过去多少年,我带着满身疲惫回来,娘都会在村口,用同样的目光,迎接我的归来。

哪怕有一天,村庄已经荒芜,我也会在村口,看见娘用三条腿支撑着,眺望远方的模样。

【编辑制作:滑溜,本名刘健。憨派文学创始人,著有憨派文学奠基之作《滑溜》。《中国憨派文学》主编。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

《中国憨派文学》:

主编:滑溜

编辑:鱼七秒

邮箱:884714466@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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